Saltwell

练习生-丹昏(短/一发完)

两个普通练习生的故事罢辽

纯属虚构 与真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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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上京的。

 

 

那是2011年的夏天,我只读了几个月的高一就已经念不下去了,跟我妈说想去首尔做练习生,当大明星,未来终有一日荣归故里,再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我说这话时我妈正在打牌,她那天手气似乎挺好,心情连带着也不错,一挥手:

“去!”

我就去了。

 

其实我也知道她肯定会答应我。我爸妈在我中考结束第二天就离了,之前分财产的事谈不拢,吵架吵到全小区都听得见,还硬说是因为怕影响我学习才不离。这话逻辑就是乱的,首先,他们的分贝大到已经能影响隔壁小区的人学习,其次,我根本不学习。

他俩只关心钱的问题,没人在意我的抚养权,扯皮半天,最后我还是被分给了我妈。我也无所谓跟谁,反正都没差,我自由惯了,她天天出去打牌,我天天跟着不同的烂仔晃荡,一周两个人都见不上几次面。

 

休学的手续是我自己去办的,本来我想直接办个退学,毕竟吊个学籍在那里也是白搭,又不可能真的回去读书,简直浪费公共资源,罪莫大焉。学生处坐班的是个小姐姐,叫我让家长陪着过来办,我笑嘻嘻地跟她商量:“我爹娘都挂掉了哦,烧个纸给他们传达一下可以吗?”把漂亮姐姐吓得花容失色,一叠声地道歉完又劝我不要贸然下决定,先办休学嘛,再不济也有一年的回旋余地,比彻底沦为社会人士要强的多。

颜狗如我,被哄得晕乎乎,喜笑颜开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小姐姐拿我的档案回来。结果小姐姐没回来,倒招来了膀大腰圆的学生处主任。老女人涂脂抹粉,脸白得像个女鬼,香水味顺着她手臂上颤抖的赘肉抖落下来,浓得我几近窒息:

“说你爹妈死了,你爹妈知道吗?”

我无辜地眨巴眼睛,看她瞪着我,又眨巴眨巴眼睛,假装自己是个纯真又善良的三岁儿童。最终她憋不住了,白我一眼,返身去捏着名册打电话。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老爷子远走高飞异国他乡,而我妈那边的电话铃常被没在牌局的吆喝声中,微小得可怜。反复几次,拿我没辙,只得给我草草签了字,口中还叹着气念我:

“姜义建,其实你很聪明的。”

我拿起休学确认单,彬彬有礼地说:“谢谢老师。”

 

整装出发的前夕,我跟我厮混多年的几位老友见了面。狐朋狗友们对这种事情不大了解,往我手里塞了半包烟:“那你以后岂不是可以天天见到女团?”

我还真被这句话问住了,一边皱着眉头思考怎么回答,一边伸手让了一把小软盒子,示意他们拿回去。有一个拍手笑道:“哟,有做明星的自觉了。”

我也笑:“滚你妈的。”

又有一个说:“可是小姜这么傻,会不会被城里人骗啊?”

烟盒还虚虚地按在手里,我顺势甩过去:

“滚你妈的!

 

 

结果这厮一语成谶,我刚下大巴车,就被传说中的城里人给诓了一回。

我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气盛,无所畏惧,说是要干这份工作,实际上对偶像这个行当的了解仅限于打歌节目里那些穿着各式打歌服的美女们。她们层叠晕染的眼妆,热裤下露出的白皙长腿,五颜六色的大波浪卷挤占一整个特写镜头,成为我魂牵梦绕的青春期念想,在无数个深夜或清晨于床单上留下斑斑驳驳的证据。男团我大概看过一些,但并不关心,也没觉得那些浮夸造型和没营养的情歌对我有多大吸引力。我只是单纯地向往那种接受万人瞩目的感觉,有人喜欢,有人爱,希望能彻底满足听人为我尖叫的虚荣心。如果能顺带着赚多一点钱,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想法简单朴素,甚至有些不起眼,与和那些自幼学习才艺,怀着对神圣舞台的热爱和崇敬而踏上这条道路的同龄人大相径庭。

草率的憧憬也决定了我的出发注定不会经过多少深思熟虑,我在网上搜索了半个月,找到了一个练习生中介的联系方式。简介中说他可以代理报名三大及一些中型公司的Audition兼包该期间的食宿出行,直到我顺利结束所有选秀为止。我连细则都没花心思看,只图方便,便匆匆转了钱过去,然后满心欢喜地拎包上车走人,迫不及待地逃离待了十八年有余的地方。

 

接车的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留着小胡子,常扣一顶鸭舌帽,我猜测那是因为他谢顶。

“我们会去这些公司。”他热情地招呼我,手里攥了几张泛黄的纸,指甲用力按着上头几个我从没见过的名字,豪气千云地挥斥方遒。“你来得赶巧,这近一个月有很多办选秀的……”

“等等,等等。”我下意识地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去三大吗?SM,JYP之类的公司?你那个简章上可是这么写的。”

“可是这几家公司最近都没有办选秀,你怎么去?”他抄着手看我。“最近的一个也要到九十月份左右,你可以等,不过得加钱,食宿交通,哦,报名的费用也更贵一些。”

我说:“不是说一口价……”

“小伙子,是那个价位起。”大叔眼中精光一闪,“你说说看,反正是去做明星,去哪儿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了!

只面试了三天,我就开始后悔了。

我很小的时候学过一点点声乐技巧,初中的时候在学校的街舞社团里跟着前辈们混过一段时间。由于我那会儿已经不太愿意学习,在舞室里待的时间倒挺长,各式技巧也有所触通。只是这些三脚猫功夫夹在在技艺精湛的各路神仙中显得格外不够用,大部分公司在第一轮就把我刷掉了——甚至这还是一些普通的中小型公司,那些叫得出名,手里有红火团体的公司,跟我之间更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天堑。

或许是我一开始表现的太过自信,大叔起初对我和颜悦色,然而看着我数次抖擞而去,铩羽而归,从无例外,满意赞许的目光也转为怀疑。我不敢懈怠,只得把剩下几家二面也匆匆跑了,然后和几个同龄男生挤在一起眼巴巴地等结果。

公司大,火的可能才大。我这般鲁莽,也知道这个浅显道理。但这时我还没意识到我单纯要红的想法是多么轻率,后悔的点也还不在这趟几乎毫无意义的首尔之行,或是自己以卵击石的实力,而在没能从家里一口气拿出更多的钱,从而留得久一点,等到三大的面试机会,也许还能一搏。毕竟多留一两个月的价格可不低,我目前身上只有能抵一年左右的基础伙食费,这一笔银子掷下去,就真的身无长物了。

 

大叔又来问我:“决定好去哪家公司了没有?”

我说:“是人家不要我。”

大叔眼里的精光又一闪:“我这边有联系一家公司,你要不要去试试看?包吃住,每月还有一定数额的补贴,训练环境也不错哦。”

……说得怎么跟我要去公司工作似的?

不过我转念一想,我现在身上确实没多少钱,又还不知道能留在首尔多久,急需一个公司落脚,便同意了。去了之后,那边连第二次面试都没叫我去,说我的表现让他们很满意,让我只管准备整理行李入住练习生宿舍,弄得人受宠若惊。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大叔和这家公司是有合作关系的,公司创立不久,急需练习生出来撑场面,又苦于知名度不高,连拉人都拉不进来,于是委托给这样的渠道人员,让他们负责忽悠。事实上,当时和我一起来的练习生们除了一两个自身基础很好,提前被中型公司选走的以外,其余的都和我来了这同一家。

就这样,起初被我自以为是地计划得万无一失的明星之路,从三大到普通公司,又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一一降级,却也并没有想象中地那般难以接受。大抵是那时候我已经隐约明白,我不符合主流帅哥审美,实力还大有不足,性子还桀骜不驯,看起来被打磨成恭顺有礼小偶像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很难想象自己要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演艺人。只是行已至此,无路可退,加上除了一走到底,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能让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做了。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炎热的夏天,色彩缤纷的冰淇淋车与冷饮柜塞满了闹市区,大街小巷都能听见店铺在循环播放f(x)的Hot Summer和Sistar的So Cool。我喝着公司经纪人姐姐请的廉价色素香精汽水,还舍不得松开吸管,一口冰蓝色进嘴,能含到舌尖发软。坐上更拥挤的大巴车,心情却豁然开朗了许多。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安置好了自己,公司小归小,但效率挺高,只一两天的功夫,登记报道,已经能让我站在练习室里跳舞了。

公司练习生有十来名,全是男生,声乐和舞蹈老师都是外聘的,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靠我们自己扒舞学习,或者对着那台破旧电子琴,在无人指导的时候摸索着练声。由于我有过一些舞社经验,反而成为这里水平最高的人之一,每天都绞尽脑汁,对着镜子比比划划,再反复端详视频里的动作,看和自己的那拙劣的一套有多少相似之处。

期间,我发现有个和我们不是同一拨来的男孩格外孤僻。

 

男孩长得特别好看,眼睛又柔又亮,舞蹈能力挺强,但从未听他开口唱过歌。他不爱讲话,在宿舍时总会一个人缩在小角落,翻来覆去地看一本书,不在宿舍的时候,就净往隔壁的网吧跑。我起初以为他为的是打游戏,后来听别人说,他是发邮件去了。

发邮件?

我觉得他好生神秘,所以兴趣更浓。然而男孩多数时间都低着头,眼风时而扫过来,连撩都不愿意多撩我一眼。我妄图厚着脸皮上去勾搭,也被这刻板的冰山美人样儿给吓了回去。

于是我一边进行着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的练习生活,一边思考着怎样才能蹭上那男孩一句话,一转眼,就入秋了。

 

秋高气爽,适合添衣,被突兀杀出的妖风吹得凌乱万分的我从去公司的路上生生拐回宿舍。一开门,发现冰山美人又坐在餐桌旁看他那本快被翻烂的书,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什么作法时专用的咒语,神神道道的。

我在心里暗自“啧”了一声。

冷水壶就放在餐桌上,我给自己斟了一杯,把壶子搁回去的时候,冰凉的玻璃壁不慎擦过他的手臂。就这样,美人也没看我,读书的声音反而更大了。我心有不顺,索性端着杯子在他眼皮底下晃了一周,捏出友善的语气道:“嗨?”

“哦,你好呀。”他终于看向了我,微微颔首,没有从椅子上起来的意思,“我还以为是大辉呢,他说了这时候要回来。”

大辉是另一个跟我一批进来的练习生。

这话让我心气更不顺了,那家伙除了年龄更小点更可爱点唱功更好点,还有哪儿比我强?为什么忙内都能跟美人儿这么亲昵了,我怎么还是这个连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招呼都不值当的程度啊?

故而佯作高冷道:

“你好。……你是哪一年的?”

美人儿有些莫名其妙:“94的。”

“……哦。”

我没占到哥哥的便宜,更郁闷了。

“我知道你跟我同年。”美人这时又开口了。他拧起俊秀的眉毛,声音清清凉凉的,像我刚进肚子里的一捧冰水。“你是……姜义建?”

我说:“我是。”

“哦哦,我记得你。”他翘了翘唇角,语气也不自知地柔和了几分。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马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形象忽而稚涩腼腆起来。“我们是同龄人嘛,我知道。除了大辉,你是这一堆人里头最小的了。”

我撇撇嘴,在他旁边坐下,没好意思失礼地问出“你叫什么名字”,只是说:

“你在看什么书呢?”

他稍一扬手,露出封面的大标题——大概是个什么“三周教你学会说中文”的语言学习书,具体名字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很惊讶:“现在时间这么吃紧,你还有闲情逸致学这个啊?”

他说:“我年前交了个网友……中国人,打游戏的时候认识的。”

嚯,所以果然还是和游戏有关嘛。

“我俩的英文都不怎么样……然后他说他挺想学韩语的,请我教教他。我觉得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能多掌握一个外语技能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学中文么,对我以后的演艺事业也很有好处。”

演艺事业这四个字过于专业,把我当场就给唬住了。

我开始觉得这个男孩挺不简单,至少他看起来比我这种佯装辛苦努力实则未来一片模糊的家伙要对自己的前途上心得多,做事似乎也靠谱得多。

 

那天我和美人聊了很久的天,一直聊到我顺利错过下午的课。他其实非常健谈,只是不愿意轻易开口和不熟稔的人说话,换个词概括,就是慢热,闷骚——不过嘛,我倒觉得这不是事儿,只要他不是个八杆子打不出半个屁的闷葫芦,我都能发挥自己的话痨属性,把气氛活络起来。

美人叫朴志训,94年尾生人,比我小半年左右。我跟他说:“你看起来才是忙内,在我们平均年龄下三岁的那种。”

“当你是夸我年轻。”朴志训笑起来,又说,“其实我也有些后悔,该更早做练习生的。”

“怎么讲?”

“我是……一直想做偶像。”他回忆道,“跟家里协商了很久,拖到现在才勉强答应,为此还跨考了艺高,多浪费一年,今年才入学高一。……我父母对这个行业的规则很不熟悉,觉得只要进了公司就万事大吉,所以这边,我完全是图快才来的,让他们先安下心,日后肯定还得转社,正在找更好的。”

我点头:“我读书晚,今年也是高一,休学从釜山过来的。”

“听出来了,你现在大多时间不是还在讲方言嘛。”他一哂,问我:“你呢?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尴尬道:“我就,暂且先练着,没什么想法。”

“公司明年要出团,五六个人。”他偏首说,“这里合约没什么效力,我本来就计划着转社的事情,加上现在实力也不够,如果真的出了,我是不会进的。你跳舞厉害,可以多表现一下,争取一把。”

 

他这几句简明扼要的话,让我不免得有些自惭形秽。他和我年纪相仿,对自己的职业规划却如此清晰,且不论成为偶像的硬实力如何,但方向一旦确定,许多问题和忧虑便可以迎刃而解。

所以我想在这里出道吗?

我扪心自问,却一时也问不出结果来。

 

迷茫的同时,我和朴志训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我们在结课后常常一起吃饭,谈话,周末的时候我会陪同他一起去网吧,给网线那端的中国朋友发邮件。我再没从他嘴里听到别的练习生的名字,反倒是别的哥哥或者同龄朋友总是问我:“诶,志训呢?”

我往往不解:“怎么问我?”

“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嘛!”哥哥笑道,“找你就是找他,我们都认准了的。”

每当这个时候,朴志训就会准确无误地从不知道哪个旮旯角突然跳出来,把开玩笑的哥一把拨开,倒竖眉毛道:“哥,有事别问他,直接找我!”

得嘞,可能是嫌弃我蠢。

朴志训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男孩子,情商也比我这种人缘不错的滥好人高上几倍。时间过去,他开始融入群体,与先前相反,其他的练习生们都很喜欢和他来往,因为他有礼又善良,热心又大方,端出温柔一面时,清爽的少年音干脆利落,眼波一送,称其为直男斩丝毫不为过。然而我看得出来,他相当不喜欢和人交心,在打点人际关系时,总带上一层疏离,不能轻易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接近。

所以我每在和他愉快玩耍时,心里也存了几分犹疑。

——我把他当成这里最好的朋友,但我始终不能完全摸清他对我的态度。

 

新年一过,朴志训那本翻到快烂掉的中文学习书终于换了一本。他的口语说得像模像样,抑扬顿挫的语调听起来和功夫电影里的武打明星确实有几分相似。当我表扬他的时候,却只是听他说:

“光这样乱背句子还是不行,得系统学学。”

我望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寻思着拣个日子去淘几件二手羽绒服回来。来时准备不足,宿舍的暖气设施又坏得七七八八,几次三番打电话叫人来修,也被对方支吾着拖延。我和朴志训本不在一个房间,他为和我聊天而来,坐在我这屋唯一的一把木椅上,下巴搭着靠背,动作很缓慢地把中文书卷起来,旋成一把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椅腿。

他听我撕扯着气音把好日子的三段高音唱完,轻轻说:

“姜义建,要开始选拔成员了。”

 

在这样的氛围里,大家都各怀心眼。

公司小归小,但顶头老板似乎还挺有钱,投了一笔,又是一笔,几个新来的小男孩在春天来临时已经搬进我们宿舍的对门。有人孤注一掷,将所有闲暇时间都投入练习;有人自寻出路,开始和人事部交涉转社事宜。朴志训也忙碌起来,独我一个失去方向的懵懂青年,除了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便再没有多余的安排。这时他也开始发挥同龄体己朋友的优越性,跟我一字一顿地分析:“我们公司发展潜力还是挺大的,你看给的补贴和住宿条件就知道了,上头不差钱……当然如果你想走,就得自己多留意选秀信息,多跑动跑动,及时去联系,面试,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等。”

过了几天,我问他:“我能不能跟你走?”

那时是2012年,传说中有百团大战的那一年。市场达到高度饱和,男团的厮杀空前激烈,然而出头者不过寥寥,后续的发展又有诸多坎坷非难,按下不表。这家公司是大集团的旗下产业之一,彼时的管理方式还相当不成熟。我离开后又收到消息,男团匆匆出道后,夹在暗潮汹涌间,苦苦支撑一年光景便又匆匆解体。尔后公司倒闭,人员四散,入伍,工作,考学,青春的笑脸并入岁月的洪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我身处其中,只是懵懵懂懂地抓住好友的衣角,迁入新公司,继续蛰伏在地下室一隅,如同潜于深海之底的一条游鱼,静静等待风暴过去,和下一轮风暴的来临。

 

 

填资料是我和朴志训一起去的,我握着笔写了个奇丑无比的“姜”字上去,转头对着他道:

“志训,我想改个名字。”

他“嗯”一声:“改成什么?”

“改个好听点的名字,做艺名。”我瞟了一眼自己的身份证,又忍不住要叹气。“姜义建听起来就像是釜山农村出来的贫苦小孩,每天帮家里插秧种田的那种,发音还含含混混的,根本不像个闪耀大明星嘛。”

“闪什么?”

“……没事。”太中二了。

“你现在不用担心这个吧,如果公司觉得有需要,出道的时候会给你改的。”朴志训说。我忙道:“所以啊!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给我乱起名字嘛,等我成年就把身份证上的一起改掉好了。……你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他略顿道:“你的英文名?”

“我没有……等等,我好像还真有。”我马上呼哧呼哧地把“Daniel”拼了上去,检查一遍道:“……没办法,文化水平实在不高,我估计我会写的单词也没几个了,这还是洗礼名呢。”

“那是叫什么?姜……丹尼尔?也行吧,叫多了就顺口了。”他笑着说,“文化水平不高也就算了,歌舞实力不行的话,该怎么办啊?”

……我迅速止住话头。

“算嘞。”他说,“等安顿进来,我就可以放一段时间的心了。然后再去给你买生日礼物。”

我停笔喜道:“真的吗?你记得我的生日?”

朴志训道:“怎么不记得……你529的嘛,现在都快到五月中旬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挑到好的。”

我有些受宠若惊,实际上连我妈都搞不清我是哪天出生,有人这样记挂实属难得。想了想,为表诚意,补一句道:“你生日是不是我之后几天?隔着不到一个月吧?”

……紧接着,朴志训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我早知道朴志训脾气不小,比如他不大乐意看我和大辉一起练习。但我那时当他是自己好学,又比较偏爱忙内,我自身也是比较随和的人,所以从没放在心上。他眉眼一冷,把笔搁了,压低声音道:“再说一遍,是哪天?”

我不敢作声了。

我感觉朴志训是真生气了,因为他好一段时间都僵着表情,只把他手里的报名表拨来拨去,发出哗啦哗啦的恐怖声音。这下情况可不妙,我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还得哄我的至亲之一,更没想到他这么容易被触怒,简直像个拧巴的小女朋友。

阖上笔盖,我小心地捅捅他的胳膊:“志训?”

“……”

“我错了……但你还是得告诉我你生日是哪天啊,我真的不记得了。”

“……”

我本来快要放弃了,脚尖不安地在木质地板上划了半天,觉得涔涔冷汗已经上脑,他突然一偏头,桃花眼一眨,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告诉你可以,但你要把这资料表上的生日改成我的生日。”

我说:“……那身份证上的日子又不能改。”

“我不管,如果这样写被说了,到时候就再改回来,随你。”朴志训对这件事还真是超出我想象的执着,双颊染上豫色,把签字笔压在指尖叩了两下。“反正也不改年龄,只是个日期而已——这样你就忘不了了,至少这生日能跟你一段时间。”

我真是怕了这种讨价还价,忙拱手,开笔:

“写写写,我写!我这就和您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了嘿!”

“……”

“……所以你生日到底是几月几号来着?”

“……”

他把我的纸抢过来,签了个“1210”。

 

新公司依然是个小公司,但成立时间较长,有过团体出道的前例,培训体系也相对完善。除了对歌舞的基础辅导,还有rap班,演技班,形体班,甚至在近期会新开发一个艺能培训班。此外,由于练习生较多,对个人的实力进行评估后,还将被分入不同的班级进行针对性培养。如上种种,简直让我这个乡下土包子大开眼界。

我和朴志训这会儿的实力差不多,都属于舞蹈尚可,唱歌勉强准拍不走调,rap一窍不通的基层群体,故而都被排进C班,成为公司食物链的最底端。令我讶异的是,原本我们在第一家公司的年龄都算是偏小的,进了这里来后,才发现同班同学都是十三四岁的小朋友,小小年纪就被丢过来进行全方位培养,有不少已经准备升B班了,让我们两个奔二的老男人备受打击。唯一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是一个刚过生日不久的95年男孩,姓裴,叫裴珍映。脸和朴志训一样,都是漫画花美男长相,声线却隐隐带哑,平日里较之我初识朴志训那会儿,还要更沉默低调些。

我和朴志训搬进了同一间屋子的上下铺,相处的时间更多些,对外寻人交流的机会故而少了很多。而曾经系一朵知名交际花的我,在四周极度缺乏同龄友人的情况下,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开始了每日固定的双人行。

 

我还记得我们学的第一首歌曲是EXO的History,那时SM公司一次性放一批男生出道,朴志训听了就让我别再妄想大公司的选秀,因为这就意味着下一次男团出道可能还要等上三五年。舞蹈开头有个抖裤子的动作,得把手伸进兜里去,有回我穿了条没裤袋的裤子,就直着手紧贴大腿一个劲晃,惹得朴志训在一旁笑得人仰马翻。之后老师一回头,把我俩抓个正着,于是又少不了在走廊上的一通罚站。我镇定地问他有什么好笑,他自顾自地乐了半天,说:

“你不知道吗,你不只手动,浑身都在晃,抖得跟个帕金森似的。”

我说:“所以这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我们再一次笑得人仰马翻。

我终于知道朴志训认识的那个中国男孩叫赖冠霖——一开始总是念成李姓。我看他在键盘上斟酌又斟酌,才敲下几行字,笑嘻嘻地问他有没有跟那个男生提起过我。他再用鼠标点了几下,把邮件发了,回过头鄙视:“公司让你背熟的那几句中文都背了吗?会背了再来找我。”

一个宿舍人多,大客厅都被分成好几个隔间住人,区区两个洗澡间根本不够用。我会和朴志训一起洗澡,用公司统一批发的大碗生姜洗发露背对着背搓自己的头发,再帮助对方冲掉满头白花花的泡沫。朴志训还不太会闭气,每次不是洗发露流进眼,就是鼻子又呛了水,之后就瞪着被姜辣痛的眼睛气哼哼地斜我。我一边捋自己的发梢,一边劝他:“出来了用冰袋敷一敷就得了……哎,你别把水往我脸上浇!”

我们会在夏天互相挑剔对方身上的汗味重,然后揣着几个钢镚儿腆着脸去一些止汗剂专卖店把小样试个遍,直到店员过来赶人时才急哄哄地付款走人。我们把脚套在透风的棉鞋里,站在湿冷的室内一起抱怨该死的冬天,又一起攒很久的钱,在春暖融冰之时才冲去享受一次高额足疗服务。

那时的我们说热闹也热闹,因为上课下课反复练习,一路走来,一路有无数的话可讲;说孤僻也孤僻,因为我们逐渐培养出了良好的默契,气场契合度之高让旁人难以接近,总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只是这些,那时却当局者迷,而最终打破这样紧密有序关系的人,却是珍映。

 

我和朴志训练得很苦,实在是苦,但也确实卓有成效,我现在为人所称道的业务能力都靠那时打下良好基础,才能修炼进化到今天的程度。宿舍公司两点一线,脑子里除了舞步就是歌词,偶有假期就打半天游戏睡半天觉,由于运动量过大,怎么吃竟也不胖,反而双双褪去婴儿肥,脸上也有了棱角。从C到B,又直通出道班,我们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回头想想,其实能坚持初衷的人并不多,形形色色的人在身边来了又走,而为数不多撑到备选队员行列里的,还有一个裴珍映。

我一直能感受到公司的人事部经理姐姐挺喜欢我和朴志训,因为当我们进入出道班后,她不止一次地向我们感叹“做得很好,再坚持下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随着老师在每一次的月末考核后找我们谈话的频率升高,我也在猜想出道一事是否已在眉睫。起初第一第二的交椅由我和朴志训轮流坐,裴珍映往往紧随其后,然而成团的风吹得越来越大,流言飞了几个月,他的排名反而开始下降,随后一掉再掉,直至掉到被淘汰的边缘。

 

有一天朴志训被公司抽调去上演技课了,我下了声乐班以后,便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等他出来。百无聊赖的时候,还不忘捧一本他塞在我这里寄存的中文学习书看,看了一会儿,又想找东西吃。抬眼望望远处的茶水间,我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那里,一手捏着看起来像是纸杯的东西,一手捂着额头,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被阳光虚化了轮廓。

我下意识眯起眼睛,放了包,走过去叫了声:“珍映?”

耸着的肩膀停止了动作。

我确定了:“珍映?”我和他不算很熟,但毕竟一起入社一起住宿舍,又一起走到今天,还能算是聊过几次天的交情。我走进茶水间,他忙背过身,但我还是在转身的前一秒顺着那一点点光线看清了他通红的眼。“怎么了?”

他没说话。

我料想他是不愿意说,放在一般人身上,撞见如此尴尬的场面,问一句是情分,再接下来就是自讨没趣了。可我这个人偏偏就是爱多管闲事一点,总觉得要说出来心里才能畅快,所以续了一句:“不开心吗?”

裴珍映轻轻点了点头。

“不开心就多吃点东西吧,反正公司的茶点是免费的。”我自然道,然后给自己拿了两块饼干垫肚子。看他手里的纸杯已经被捏到变形了,又问:“需要我帮你装点喝的吗?水,或者咖啡?……好像这里还有点果汁什么的,不如果汁吧,果汁甜一些。”

他说:“不用了……咳,不用了。”

我想了一下,便很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在为排名担忧。但如果下降得这么厉害的人是我,我可能还会更伤心一些,毕竟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实力问题,还直接和随时都有可能宣布的成团消息挂钩。于是安慰他:“……虽然说不要放在心上很难,但你还是别太放在心上了。”

 

“就是……唉,怎么说呢。”我端着水站开一点,斟酌着话,慢吞吞地往外吐字。“珍映啊,不要过多地受到外界影响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再多的传闻也只是传闻罢了,你现在稳住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他低着头,良久才道:

“哥,我真的很羡慕你和志训哥。”

我说:“为什么呢?”

“我觉得你们一直都……很投入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无论做什么都会很用心努力地做,别人在后面说你们什么都不会被影响到。”我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我和朴志训两个一定在背后被人编排了。“但我好像……我本来就是容易给自己很大负担的类型,练得不好是小事,被人排挤是小事,传言说公司要裁人也是小事,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加在一起,就感觉……”裴珍映一顿,“就感觉很艰难……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我瞬间正义感爆发:“……谁排挤你?”

“也不算排挤吧。”他苦笑着说。“只是我独来独往很久了……也很久没跟人像今天和你这样说这么多话了。我当然知道,来这里是为了出道的,不是为了交朋友的,但每次想到自己人缘很差的事实,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你人缘不好……不会吧?”我是真的不懂为什么裴珍映会人缘不好,毕竟他是一个这么这么帅气的男生,而我就喜欢和好看的人打交道。遂一挥手:“你以后可以来找我啊!”

“啊……”

“可以一起吃饭嘛,一起去练习嘛,我记得我们的课程有不少是重叠的。”我说,“你不开心了可以找我聊聊……同样的,我不开心了也会和你吐槽,这些都是相互的。总之就是,你不要太封闭自己了,我知道于内向腼腆的人而言,尝试着主动去交朋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我还是希望你身边有人陪伴,而且无论结局如何,都能在练习的这一段时光里过得开心。”

随后我问他:“……我刚刚是不是显得很像大前辈?”

他抿唇笑了,说:“哥,谢谢。”

 

“姜丹尼尔!”

朴志训的声音远远飘过来,我回头看了看,没看见他,再踏出茶水间几步,才瞟到他挂在一串漂亮男女生队伍的尽头,还没拐过弯就遥遥冲着这边不顾面子地大吼。

“在呢!”我回了一句。他很快背着书包跑过来,警惕地问:“刚才你在跟谁说话?我在楼上看见了。”

“我跟……”我刚想指向茶水间方向,才发现裴珍映已经走了,估计是一会儿有课,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我打。“我跟珍映在聊天。”

“珍映?”他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把那本中文学习书塞进包里。“你跟他很熟吗?”

“没有啦,就是他心情不好。”我捏着书包带子,跟他一起走出公司大门。“我去茶水间拿东西吃,顺便安慰了他几句。”

朴志训的表情变得不是很好看,冷冷道:“哦。”

他好像有点愠怒的情绪在,但并不愿意对此多说什么。

 

我没有再和他说话,两人并肩下了台阶,走到大路上。我再回忆起裴珍映说的那几句话,才惊觉这是我一直未曾察觉的事实。

“我觉得你们一直都……很投入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原本好像不是这样的。我想。我以前是一个狐朋狗友很多的人,包括在前一个公司的时候也是,和哥哥们处得很愉快,练习完毕都会约一大票的人一起吃饭。但后来跟着朴志训来了这里,绝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待在一块儿,已经不太进行社交了。因为朴志训事事都跟我一起做,我和他也足够投缘,好像根本没有结识他人的机会和必要。

这样其实也有好处,这替我挡掉了很多流言蜚语,因为它们都直接被我排除在世界以外了。可是同时也让我感觉……我的交友圈……被彻底局限住了?朴志训是个敏感细腻的人,我任何些微的情绪变化都能被他在第一时间发觉,也正是因为此,我无意识地放弃了和他人进行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我不想让朴志训觉得他不被我需要,希望他一直是开心的……

……他本来就是一个独占欲挺强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到这一层,我瞬间觉得一切的事情都有了解释,也不再往下细想了。

我和珍映终究还是变亲了些。只是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有意地避开朴志训,即便他们两个关系看起来也挺好。

 

 

我以为我会自此顺顺利利,按部就班地出道,但我错了。

公司即将被收购的消息是13年年底传开的,只是我们那时都觉得太过荒谬,因为我们的公司看起来是个规模可观,运转有序的公司,和这样的事情根本扯不上干系。但春天未至,我就接到通知——公司将对练习生进行一次大规模淘汰,出道班不参与,全员合约直接转入另一所公司旗下,继续练习。

“不是收购。”朴志训闷闷不乐地跟我说,“是什么两家公司的战略合作……听经纪人姐姐说的,我也不太懂。”

高层的人事变动,经营策略,我们无从知晓。然而我们心里都明白,经过这一遭波折,男团的出道计划,恐怕又得无限期推迟了。

这一年,是我做练习生的第四年。

 

朴志训和我依然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但他周末去网吧发邮件的时候,却再也不肯带上我了。

他的中文又有了不少突破,口语能力见长,我有一次听见他在跟那个网友打电话,中韩英三语一起上,颠颠倒倒,乱七八糟,居然也聊得非常开心。被驳回出行申请时,我还挺难过,问他:“你就不能带我熏陶一下吗?”

“要熏陶早熏陶了,你现在不还是只会那几句‘你好’‘谢谢’‘再见’……什么的,啧。“他嫌弃道,“你上点心,多学学,多用,语言没那么难的。”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明明就很难,连老师都说很难……”

“我走啦!”

哼,肯定是背着我找别的帅气男生去网吧了。

 

加入新公司后,练习生的队列又扩大了不少。

我们待过的第一家公司没有女生,第二家公司有男有女,但上课地点是在两层不同的楼,吃饭时间也不同,住的宿舍更不是同一栋,彼此之间很少会见面。而这里就不同了,我第一天去练习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一对牵着手的小情侣,有说有笑地从员工餐厅出来,又一起进了另一间练习生,惊得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倒是珍映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镇定自若地跟我解释:“我以前有个好朋友在这里练习过……他说男女练习生完全不避嫌,接触的机会非常多,如果谈恋爱……公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除非太出格,基本不会管。”

我说:“哦……那你一定已经有很多女生追了吧?”

结果珍映居然脸红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我猜测的那样,一来就收到很多要手机号码的小纸条。

 

细想起来,我自打成为练习生以来,就没有再和女生恋爱过。这和公司管得严格与否倒没什么关系,而是我本就没在练习过程中遇见几个女孩,又天天忙于上课训练和打游戏,压根没有春心萌动的时机。现在看着周围的许多少年少女出双入对,心里居然也只有“哇,这样也可以吗”的惊奇感;至于自己亲自谱一首青春恋曲的想法,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

生活是能把人改变的。像我和朴志训这种长期生活在糙汉子群体里的人……

“哥,你话不要说得这么早。”裴珍映听完我的感叹,又和我说,“有时候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一下就沦陷了……你看那个谁谁,就我们班一起过来的那几个,还声称自己有多么专心致志,勤奋努力,多么热情地投身于职业生涯,结果现在就开始和女生约会……”

我:“?这话你该和朴志训说,你不觉得我一看就是那种不会讨女生喜欢的面相吗?”

“什么面相?”

“就是……不精致,很普通的糙汉子形象。”我说,“你们都是很标准的花美男,眼睛大鼻子挺,而我就……我的五官大概是随便糊了一团在脸上吧,随便乱长,以后还得多跟造型师搞好关系才能挽救的那种。”

珍映瞥了我一眼,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什么都不懂,算嘞,我也不解释了。”裴珍映翻身下床,我被他说得心里发毛,于是迅速拖出朴志训当挡箭牌:“你干嘛不跟朴志训讲?他也说他绝对不会谈恋爱的。”

“不知道。”他走向门口,“我觉得……我觉得志训哥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在这时候找人恋爱的男生,因为他根本不跟别人随便提这种事情。他应该真的没那个想法。”

“那我就是会有那种想法的人了?”

他回头端详我道:“……是。”

“……”

 

我的印象中,三大都在14年这一年推出了各自的新团。而我也从中很快地意识到,跨入二十一岁后,年龄便成为一项拖后腿的指标了。从前我和朴志训是忙内的年纪,现在几乎成为行列里的大哥;那几个我们需要喊哥的人,都开始萌生退意,练习搞得很消极,似乎已经在积极地寻找未来的出路了。

“那有什么啊。”那是一天傍晚,我和朴志训吃完晚饭,摇摇晃晃地下着楼梯,顺便讨论着这个问题。“91年……好像也有91年的人出道了吧?那就是二十四岁。虽然是团里的大哥大姐,可也确实有人在这个年龄出道了,不是吗?”

我说:“唉,但那是从非常大的公司里出来的非常优秀的人……能在那个年纪出道,一定有能在那个年纪出道的理由。”

“谁在谁的年纪出道没有谁出道的理由啊?”朴志训乐了,“你以为公司是吃干饭的吗?选一些不能吸粉不能给公司钱的人出道?”

我扶着把手道:“所以,要怎么样才是能吸引粉丝的人呢?”

“那你说的就是成为……成为大家喜欢的人吧?”他偏头,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这种事情哪有标答啊?你不是本来就挺讨人喜欢的吗?”

我忍不住好奇:“我?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比较讨人喜欢的人。”

“诶咦。”我觉得他语调有点怪怪的,但没多想,“其实按照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只要实力强,长得好看的人,就会得到粉丝的爱吧。实力嘛……实力我是可以继续提升的,可是外貌就没办法了。”说着,我问他,“你对整容怎么看?”

他反问我:“如果有机会,你想整容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呃……这个我倒还真没想过,但有时候跟你啊,珍映啊这样的男孩子一比较,确实会觉得自己长得太丑了点。脸不够小,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要挑毛病,还是能挑出很多的,反正不是什么好看的人……”

“算了吧。”他轻笑道,“你做自己,就很有魅力了。”

我上前一步,拱他:“好酸!”

“酸什么,是在真心夸啊!”朴志训脸上凝住的真挚一下被我撞散开了,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说着说着就浮现出那种特别真挚的神情,真挚到让我甚至不好意思再把对话继续下去,只好说点有的没的,让氛围能恢复得正常一些。

朴志训……是因为什么才会这样真挚呢?

 

到这一年的初秋,我们已经完全适应了新公司的生活。

同僚们都开始和人交往,而我和朴志训怀着和尚的心态,则与周围的情侣们格格不入。裴珍映倒是很得姐姐们喜欢,不过据他说“没有喜欢的还不如就单着算了,没那个必要随大流”,所以也没有感情方面的动静。

也就是从这个秋天开始,我被人莫名其妙地——传起了绯闻。是的,就像初高中时代全班起哄“某某喜欢某某”的幼稚行径一样,全公司都流传着我和一个同龄女生的恋爱消息,有鼻子有眼的,如果我不是当事人,恐怕都要相信了。

那个女孩的姓我已不记得了,名字叫欣妍,舞担,不是公认的美女类型,但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她很小的时候就通过选秀进来了,一直在这家公司做练习生,所以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

我和她的绯闻之所以会传开,说起来也是个令人无语的开端。有一回周末,朴志训像往常一样不肯带我去网吧,我就一个人去街上买炸鸡吃,顺便小逛了一把超市。回宿舍的时候,打算在在小区旁边的拉面馆里解决晚餐,碰巧看见她也在,店里位置又满了,就索性拼了桌,然后一起返回小区。结果就这事,被几个认识我们两个的练习生看见了,不出几天,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当然是没什么想法的。其实那会儿就算真的要我说个理想型,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但对欣妍没有特别的感觉,是可以确定的事情。只是那个女孩也不知是早就已经有了小心思,还是受到周围传言的影响,居然也开始默认此事,并通过KakaoTalk和我简短地聊了几次天。虽未明来意,但也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境况了。

 

随后的传言又有更新,说女孩向她的闺蜜放话了,马上就要开始追姜丹尼尔。直到这时候,我还觉得身边的人都在和我开玩笑,欣妍看起来腼腆乖巧,不是那种能豁出去主动追求男生的人。然而当我和朴志训一并下课时,却被她正正好好在楼梯间堵住了:

“姜丹尼尔……你……”

她看起来有点紧张,但还是坚持继续往下说。

“你周末有空吗?”

我说:“应该……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对你挺有好感的,想从朋友开始,多跟你在一起玩。”女生的声音隐隐在发抖,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快要因为她的勇气而产生别样的感觉了。“所以我这里……我买了两张电影票,你如果周末有空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吗?”

她看我一时没说话,又急急补充道:

“就是……就是看一场电影而已,你不要想太多了,不是说看了这场电影就一定要谈恋爱什么的,只是想和你多见面一次……”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觉得女生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还拒绝就显得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刚想点头说好,手肘却被朴志训抓住,又猛地一抬,于是要伸向前接电影票的动作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

我转头看他。朴志训本来就走在我的后面,此时他的位置高上两个台阶,光从他身后的窗户透出来,让人看不清精致的五官,只能听见他话里的冰渣子,冷得我打了个颤:

“……但你约他,不就是想做他女朋友嘛。”

他走下一阶:

“我不懂了——你想不想出道,我不管,姜丹尼尔还要出道呢。你说对他有好感,说喜欢他,就是这样喜欢的?”

欣妍站在我面前,眯了一下眼睛:“你……这跟出不出道有什么关系?”

“哦,我忘了,你是公司里的前辈,一直在这儿没离开过,可能不知道别的地方都是什么样的。”朴志训的声音凉凉的,“大部分公司都会把男女练习生隔离开来,连话都不可能说上几句,更不要说恋爱了——也就是这里才不管你们。”

“所以呢?”

“在别的地方,这是条规矩,恋爱的人会被降级,严重一点的,会被开除。这里不说,不代表这不是公司的考核标准。”朴志训说,“我们换个说法来讲吧,该专注在事业上,专注在本职上的时候,就应该专注在事业上,而不是想着一边享受甜甜蜜蜜,一边又要公司高看你一眼,出道留你一席。做不到的人,公司看着你心猿意马了,虽然不会说你什么,但你以为这就真的不算什么了?假如在同等实力,同等的外貌条件下,你觉得公司会要一个还在和练习生交往的人,还是一直专心练习的人出道?”

“……你……你练习也挺久了吧?”

他看着女生,女生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我夹在中间,觉得汗毛直竖。

“你练习也挺久了,怎么连这种道理都不懂?现在这是恋爱的时机吗?——还把地点选在公司,那么想让人看到吗?”

欣妍捏着电影票的手收回去,眼睛里漾起水光:

“我又没说一定要恋爱啊,就是两个朋友出去看电影而已……”

“所以啊,又回到我一开始说的那句话了。”朴志训走到我身边,往上抬了抬自己背着的双肩包,轻描淡写地说,“你约他,不就是想做他女朋友嘛。”

女孩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眼风恶狠狠地从我们两个面上扫过,一旋身,很快消失在了楼梯间的门口。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站了一会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干巴巴道:

“志训你……你怎么对女孩子这么粗鲁啊?”

“一开始不干脆点拒绝她,她就会觉得你对她有意思,在你这儿还有机会。”朴志训倒是神色自若,“怎么,难道你还真想和她恋爱啊?不是之前才说绝对不可能吗?……我看你都打算去拿电影票才这么讲的,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不是……”我简直难以组织语言,“但你那样说也太不给她面子了,女生脸皮都薄一些,我们完全可以……”

“哎,我这不是怕你误入歧途嘛。”朴志训轻轻说。

他和我从黑暗的楼梯间出去,有星星点点的路灯光投在路面上。街道很静,除了风声便再无其他,而隔着一个小区远的大道,却有车水马龙之景,因为再隔两条街就是灯火辉煌的闹市区。但这些都和此刻的我们毫无关系。

 

“不是我太保守,姜义建。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不该恋爱的,不急这一时。”

朴志训偶尔还是会喊我的本名。

我说:“我知道,我也不想……”

“不要去谈恋爱。”他打断我,还是说。“至少现在不要。”

我叹口气道:

“知道了,我不谈,我不谈就是了。有人找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我拽着朴志训回了宿舍,将那种有些复杂、异样的感觉埋在了心里。

 

15年的时候,公司在舞蹈版的基础上又开了一个Martial Arts Tricking班。那个东西我们也不陌生,极限武术,在歌谣节目上逐渐变得常见,属于一种能够快速博人眼球的玩意儿。有一家公司,一个男团做了,别的地方也开始跟着搞,仿佛是什么快速走红的制胜法宝,花样一个比一个多。

做好了是帅气,拿得出手的个人技;做不好,就不仅仅是做不好,平白还要落下一身伤。但就是这个自愿报名的班,朴志训还非要去。我劝他:

“你的身体条件也不是适合学那个的……”

“怎么不合适了?”

“你太瘦了。”我说,“没有那么多肌肉,爆发力有限,这种极限武术一旦玩摔着了,很危险的……为什么非要学不可呢?拿上那个班的时间去练点别的东西,不好吗?”

朴志训还是犟:“还要练什么?除了那个,大家要练的东西不都是一样的吗?再说了,学好了确实挺酷的,能给团体的舞台表演增色不少嘛。”

我绕不过他,只好说:“……那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你不是膝盖疼么?去学翻跟头,难道不会伤上加伤?”

他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膝盖有问题?”

“我之前看见过你晚上起来擦药。”我说。

“哦。“他恢复如常面色,又说,“丹尼尔,现在大家都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技多不压身啊。”朴志训说,“你会的别人会,别人还比你做得更好,那你还有什么竞争力?没有了嘛。公司既然开了这个班,就说明未来的团队里需要这样的人——如果这是一张上了保险的入场券,我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呢?就算做得差,被刷下来了,也好歹尝试过了嘛。”

我摇头道:“说不过你。”

总之朴志训就这样开始练了,虽然他没能说动我一块儿上,但居然成功说服了珍映。只是裴珍映三节课后就迅速放弃,苦着脸跟我抱怨难度太大,他胆子又小,把自己掰折几天也达不到老师想要的程度,直接被劝退了。

我说:“惨!”

心里却更担心朴志训。

 

我后来的心态慢慢变得佛系,即,不再思考是否会出道这个问题。作为一名二十二岁的大龄练习生,再做个与世无争的社会游离人士好像有些过分,所以当我一有空的时候,就会出去打任何能打的小时工——把朴志训花在MAT上的时间花在了挣钱上。一个月下来,生活费足够,还尚有盈余。公司的经纪人哥问过我是否需要补助,我说算了,我只是没那么宽裕,倒还不算穷。

“丹尼尔,老师们是都很看好你的。”

这句话我好像在一两年前也听过:“啊……谢谢哥。”

“真的,如果公司有这个计划……不不,公司是有的,但我们还在规划,你知道。”经纪人说,“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选。……比你刚转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实力要强劲很多很多了。”

我干笑道:“是吗?”

“是的。你那时候……虽然是从另外一家转过来的出道班,但唱歌……呃……唱歌吧,声乐老师都担心你不能抢救了,谁知道现在还唱得挺好的,当个未来的副唱不是问题,啊哈哈。”经纪人爽朗地拍我的肩膀,“Rap也不是单纯地念经了……想我们那时候还感叹你有点可惜呢,人高腿长,舞跳得这么好,其他方面提不上去的话,还是总感觉缺了点,是不是?”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前对自己“良好”“尚可”的评价,只得尴尬地笑着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上头说到资金问题,就不得不多提一句我父母。

我爸如今长期定居在新加坡,有了女友,不过似乎没有结婚的打算。他对我做练习生的态度十分随意,像是觉得我注定会失败,然后乖乖滚回去读书。之前还问过我是否考虑去新加坡读大学,我诚实地告诉他我高中都还没毕业,可能直接考大学有点困难。他从商多年,财产应该还算可观,向来对自己挺大方,对亲属朋友就非常抠门。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个,毕竟我已经不是靠他养活的年纪了。

我妈后来好像又嫁了个男人,那个男人应该比较有钱,对她也挺好,所以她总是会往我卡里打一些钱。但那些钱我通常是不会动的,遇到紧急情况可能才会动,然而我又没有遇到过什么紧急情况。——我说好像,是因为我也没有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问她,我们只能通过那三四个月一次的电话粗略地了解一下彼此的近况。

我们是普通的离异家庭,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他们都基本不管我。

 

朴志训时不时对此表示羡慕。

“不管好,不被管着真的太幸福了。”他坐在练习室里的地板上道,“你知道我有多惨吗?……不,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惨。你能想象吗?我现在都不敢往家里打电话了,一打电话就要跟我妈吵架。”

我问他:“为什么吵架?”

“因为……因为我们家对我到现在还没出道这个事实,特别特别不满。”

我抬头看朴志训,这才发现他的状态相当差。纯素颜,连水乳都没涂的那种素,大大的黑眼圈,干裂的嘴唇,瘦到有些凹下去的两颊,连目光都透出一股疲惫来。这显然是因为近日忙于训练和减肥,又缺乏睡眠,所以被折腾成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我伸手捏捏他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然后继续跟我哀叹:

“我是不掺水分的惨。——有时候我不主动打电话,我妈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拨过来。现在天天都得应付她,还得加大练习量,真是左支右绌。”

“为什么要加大练习量?”

“要排舞。我们学MAT的这些人排了一支舞,到时候要到大街上表演的。”他咳了两声,又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我觉得这说明我们有出道的可能了,是不是?”

 

我曾站在MAT班的窗户外看他们的训练过程,木质地板上铺满了软垫,男孩们向后用力地折腰,旋转,然后有些踉跄地落地,再垂手听着老师的讲解和指点,再翻,如是反复。崴到脚,扭到手肘,对他们似乎都变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我常能看到几个学MAT的后辈练习生手握各式各样的喷雾或药膏,晃晃荡荡地从练习室里出来,笑着走过长廊。

虽然我心里一直都清楚这个事实,但也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才能让我格外真切地感受到,这真是碗青春饭,而且不是谁都吃得起的青春饭。

我和珍映私下讨论过,我们都是练了五六年的人,比起开始的“一定要成功”,两三年左右急迫的“怎么还轮不到我”,现在已经有些随缘自在的意味了。如果不是凭着爱,凭着一点点不甘的心理,早早就放弃这行另谋出路了,哪还挨得了这么多年。

“做个舞蹈老师?……哥,你看我能做舞蹈老师吗?”裴珍映笑着说。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到二十四岁还没出道的话……

……就算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我会说得少一些。

不是因为我无事可记,而是因为,我不想。

时光机在各种文艺作品里,好像是个永恒的话题。我是个粗人,没读过那么多书,看过那么多电影,除却哆啦A梦,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少女时代前辈的一首日文歌曲《Time Machine》。那首歌使我感慨大公司的摄影就是不一般,MV画面唯美哀婉,再听一听听不懂歌词的伤感曲调,好像也能在冥冥之中懂得一种对时间倒流的祈望。

而我如果真的有一台时光机,只想回到MAT班开课那一天。

回到那一天,告诉朴志训,不能去,不要去,不准去。

就算是为了我,别去。

 

他出事那天是个星期五。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就在那天上午还和他约定好了,晚上结课后去自助西餐厅狂吃一顿。

那家店的自助餐券很难买,不过好在我工作态度算勤恳,所以打工处的老板告诉我他知道哪里有特殊渠道,并成功在中午之前帮我搞到了双人票。那两张薄薄的纸片被我珍重万分地夹在钱包里,塞在裤袋里,跟着我一起走向公司。鸣着笛的救护车从我旁边的街道上开过,我还有些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因为这条街平日里实在是太静了,你很难看到它被折腾出这么大的响动。

我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围着的人群还没散去。有一个老师认出我来,说:“丹尼尔?你怎么在这里?”

我答道:“我来……上课啊?”

“你不是和志训亲吗?”他指着门口,“你不知道吗?他刚被救护车拉走了。”

我像看着外星人一样看着他。

“他们MAT课程训练的时候……落地没站稳,摔着了。”

从“摔着了”这样简短的概括中,我并不能准确地理解出他的伤的严重程度。我睁着眼睛看老师,然后说:“那我先不上课了,我去请假,请完假以后去医院看他。”

这位老师是位很严格的声乐老师,属于能把男生当场骂哭的类型,这时听我这样说,却也叹着气点头:“你是该去。”

我的心倏尔抽紧了。

“我没有看到他摔伤的情况,但我听别的老师们说了。”老师这样道,“他可能……我是说,他很有可能……没办法再继续练下去了。”

 

那之后的三个月,朴志训都没有再在公司露过面。

我去看过他,但也只有他摔伤当天那一次。之后他就不让我去看了,说是自己现在像个残废,看了没什么意义,同时也不想耽误我的上课时间。我几次同他解释我会抽出课余时间再过来,也被回绝——医院离公司太远了些,一次探望,在路上耽搁掉的时间就占了大半。

他对自己的伤情隐而不谈,痊愈情况我就更无从知晓。我曾想过偷偷跑去,但他总会在我萌生这样的念头之前就告诉我:

“别想着不跟我打招呼就过来!来了我也没空见你。我很忙,要做康复训练!”

于是我真的听了他的话。

我就这样,在这当口又犯了一次蠢。

——天知道如果我能回到那时候,我就是天天请假早退,也一定会每天都去一次医院啊。

 

我坚信朴志训还会回来练习。因为他和我始终保持着两天一个电话的交流,并且这种交流不单单是与我,还有珍映,以及其他几个相熟的练习生。言谈之中,似乎能感受到他尚算轻松愉悦,大概不日将回到温暖的大家庭里来。所以尽管那天老师将他的伤情描述得十分夸张,我也持不信任案,并卸下所有疑虑地等待着。

 

朴志训是在中秋节的夜晚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巨大的旅行箱,手上还挽了个小塑料袋子,看不清里头装了些什么。我洗完澡出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伸手整理自己皱皱巴巴的睡衣:“哟,你回来啦!”

“我要走了。”他换上拖鞋。我笑道:“什么要走,你明明刚……”

顿在原地,我问:

“你……你要走了?”

他“嗯”了一声。

“你不练了?”

“我不练了,姜义建。”他看了我一眼。“我伤得太重了。”

我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膝盖从很久以前就不行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不让你跟着我去网吧的事情?很多时候我给那边回邮件,都是用手机直接回的,根本用不着电脑。我那段时间,是每周去医院复诊,医生说叫我好好养着,好好休息……”

他坐下来,顺手捞了一把那个塑料袋子,从里边掏出一罐啤酒,塞在我手上:“喏。”

 

我开口说话,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抖得像个筛糠:

“你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跟你喝酒,聊聊,别这么紧张,放松点。”朴志训说话很轻,但他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过话。他在我面前,总是风风火火的,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拉开啤酒罐,在宿舍的沙发上坐下来。头发还没干透,穿堂风涌进来,吹得我太阳穴有些疼。

我听他在我耳边继续说下去:

“但我恢复得很快。你知道,年轻嘛,就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不然我也不会去那个班了。“我瞟了他一眼,看着他手里也多出了一罐啤酒。“我伤到了腰,脊椎也有点问题,最严重的是膝盖。小时候练舞太狠,磨损那么多年,又不注意保养,这回还扎了颗钉子进去,我妈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再继续练了。”

“钉子……什么钉子?”

“就,练习室里的钉子。”他轻描淡写地说,“平时不会有的,也没人见过那颗钉子,但它就是在我摔倒的时候出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天是中秋,我们宿舍住着的男生又多是首尔本地人,所以此刻宿舍只余下我和他,四面漆黑,一个靠着沙发,一个搬了小木椅,相对而坐。啤酒可能是他从楼下刚买回来的,冷得扎手,细细密密的小水珠滚过我的手心,又顺着指缝慢慢滴下来。我就着边缘喝了一口,再看向他喝酒的熟稔姿势:

“……我不知道你也喝酒。”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他看着我道。

“我本来是不打算回这一趟的,但我想到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跟你说了。”

我的心里升腾出一种强烈的莫名预感:

“你要说什么?”

“无论如何我都该说出来,不然我会永远后悔的。”朴志训说,“虽然眼下这个绝对不是我设想的情景……不是我设想的,我会说出这些话的情景。”

 

他抬眼看看我,那双眼睛在暗色里依然发亮:

“姜义建,说实话,你有感觉到吗?”

朴志训的身体没有动,但无形之中已经带给了我很强的压迫感。

“你有感觉到吗?……哪怕是那么一刹那,一瞬间,一次?……关于我喜欢你的事实?”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感觉我想要向他疯狂地解释些什么,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挣扎了半天,只能咬着罐子摇了摇头。

“你果然不知道。”他这样说,随后苦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啊……我都不知道该说这是谁的问题了。”

 

我浑身发冷。

“为什么?”我无意识地抬高了音量,觉得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得刺耳起来。

他说:“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告诉我?”

“因为我要离开公司了,我以后都没有机会了。”朴志训咽下一口酒。“姜义建,我反问你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为出道那么拼命吗?”

“以前还是因为想成为男团里的偶像,年纪越大,就只是因为想和你一起出道而已。”

“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感觉吧?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虽然练习很努力,但和有些真正努力的人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就这样,你的考核成绩又总能那么高,还能让无论和你关系亲疏的人都喜欢你,老师们也说你是第一人选……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是很优秀的人啊?”朴志训一字一句地说,“别人觉得,我俩实力好像看起来差不多,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是我多做出多少努力换来的……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但和你一起出道,和你做队友,这些,我拼一把,总是可以的吧?”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怎么样?”他说,“告诉你就能有结果了吗?你难道会答应我吗?告诉你也只会造成两个人都尴尬,我不想搞得连朋友都没办法做,我还心心念念着要跟你一起出道呢——你是宇宙直男这一点,我一直心里清楚,也从来没奢求过什么别的。”

我伸手擦眼泪,越擦越多,还好客厅关着灯,他只能把我的手部动作看个大概,看不见我发红的眼睛。

“那你现在告诉我的意思是,以后也不打算和我做朋友了?”

“不是。”他说。

 

朴志训从木椅上站起身,用非常非常小的音量叹了一口气,然后弯腰抱住了我。

他很用力地在我背脊上抚了两下,稍微后退一点,盯着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分钟。他好看的眉眼向我凑近,在我的唇边停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挪开。我感觉到一片带着酒气的冰凉在右颊一驻,随即消失了。

“不告诉你,是怕你讨厌我。”朴志训虚虚搂着我说。

“但我刚才亲你一下,是想要你记住我。”

他转而抱住我的脖子。冷冷的水珠顺着右耳的弧度掉在锁骨上,他也哽咽了:

“姜义建,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我说:“又不是死别!你如果想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再见面的……我们难道不是随时可以再见面吗?志训?你是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这一次,朴志训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最后的回忆中,我们一起喝了很多很多罐酒,坐在阳台上赏了一会儿月,又跑回房间,坐在床上。我们似乎没有再提起做不做朋友的事情,只是坦荡地表示今夜要一醉方休,成年的时候碍于公司管制喝不起来,现在必须补回来——我在朦胧间,还记得他说:

“月亮真圆。”

我回道:“是很圆。”

“可是我……”他笑着掉泪道,“可是我不能……了。”

我跟他碰了一下啤酒罐:“什么不能了?”

朴志训没有看我,他偏过头去抹了一下脸:

“再也不能了。”

 

……

 

我醒来的时候,天擦黑了。

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凉了半截,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结果额头狠狠撞在上铺床底,发出巨大的响声。外面有脚步声向我靠近,然后是两下叩门,珍映叫我:“丹尼尔哥?你醒了?”

我揉着迅速肿起来的额角,没吭声。

他趿拉着拖鞋离开了几分钟,又回来了:“我能进来吗?我帮你倒了点水喝。”

“进吧。”我哑声道。可能是宿醉的副作用,也可能是撞到头,卸了力的原因,我感觉我浑身上下一点劲也没有,明明裴珍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没办法抬起头来看他。他矮身把我的水杯递给我,又转过头去整理搁在桌面上的一些杂物。我能认得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朴志训常放在自己的小篮子里或书包里的日用品。

他都没带走。

 

“哥,你真的睡了好久。”珍映说,“我今天早上回来洗澡的时候发现你在睡,下了课,在公司吃完晚饭回来,你还在睡……不过也好,要不是你生这么一次病,很难有这么长的休息时间。现在感觉好点没?”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我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我咳嗽了一声,说:“现在……”

“现在七点半了啊,晚上七点半。你饿吗?我没帮你打包晚餐,但我可以帮你去楼下买回来。”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停顿半天,只能问他:

“……朴志训呢?”

“咦?志训哥走了啊,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我还去送了他……他说他知道你生了病,所以特意在昨晚就提前跟你道过别了,出于对你身体的考虑,还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去房里打扰你睡觉呢。”珍映兀自忙忙碌碌了半天,一回身,终于发现我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抬手冲我挥了挥,又接过我手里僵握着的杯子,按住话头道:“哥?”

我说:“……我没事。”

“噢。”珍映道,“你现在要吃点药吗?”

“我还想再躺一会儿,请帮我关灯关门吧。”

我背对着门的方向躺下,在黑暗里又缓缓流下泪来。

 

 

一个月后,公司收到了Produce101S2的出演邀请,综合多方考虑后,决定派五名练习生出战,我和珍映位列其中。

四个月后,我们坐上开往录制大棚的保姆车。

七个月后,我悄无声息地度过了自己的二十四岁生日。

八个月后,我和珍映一同杀入决赛,分别以第一名与第七名的成绩获得出道资格。

十个月后,正式出道,一夜成名。

 

 

而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朴志训。

 

 

 

 

正文完

 

 

 

 

附:朴志训给赖冠霖的第313封邮件

 

 

冠霖:

 

原谅我这时候才回复你二月份的邮件。最近学校开了不少新的语言班,我周一到周五写教案,做课件,周末的时候,课能从清早八点排到晚上十一点,实在疲惫不堪。今天是调休,索性把积压已久的琐事都一并摆出来处理了,这才觉得松了口气,能坐下来慢慢写了。

虽然现在的即时聊天软件方便快捷,但我们都如出一辙地更爱邮件形式,似乎是不可开脱的老年人作风了,唉。

 

你说有我倾听学业压力艰重,有释然之感,深觉友人是不二的精神支柱;而我有时回想过往,亦觉得能结识你,是人生中一大幸事。幸而有你的支持、督促和鼓励,才让我凭借一个高中险些拿不到毕业证的低学历者身份,一路过关斩将,得到外语培训学校的实习机会。转正后,又教授中文至今,生活平静,忙而不乱,薪酬有渐长趋势,这些,已足以让我满意。七年如一日的邮件往来,结结巴巴的跨洋电话,视频里的比比划划,最后到面对面的相谈甚欢,都是我们千金不换的珍贵回忆,分分秒秒,点点滴滴,我始终记在心里。

啧,我们太感性了,是不是?

 

我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现在结识的人不少,但大多是普通同事关系,打再多的交道,也只会被缚在工作那一层,更多的,就没有了——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愿意。年纪越大,越觉得培养起一段亲密关系是格外累人的事情,我已经倾注太多心血在工作上,断没有别的精力可匀了。你也许看到这儿会有些不同意,说我想法过于极端(我妈就这样说),其实无所谓啊,这是我活到二十中半的想法,兴许再长几岁,我会觉得扩大扩大自己的圈子,或者快点结婚生子,也会是不错的选择。人的想法哪会从始至终都一致呢?说不忘初心,那是假的,在做的事,想做的事,随时都有可能改变,又谈何初心呢?

我之所以会选择做那么多年的练习生,一个是因我真心喜欢唱歌跳舞,另一个,就是因为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靠读书这条路子,是不可能走下去的。然而现在我却以为人师为职,做着我从未想象自己会做的工作,咀嚼一番,也很是令人嗟叹。除进行中文教学之外,我还在向同事们学习日语和英语,现在也颇有成效,甚得夸赞——你看,语言其实算我无意中发掘的另一处天赋所在,而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有机会涉及这个领域。所以,关于未来的问题,我想你既已发现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做出读研的选择,便只管全心倾注。毕竟你几经辗转,终于读上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有着足够的天资,有着光明前景,你一定能走得好,走得长,走得远。也不用担忧是否会落后于人,像我一样,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永远都不算晚。

 

再复你的几个问题。我和小裴在练习生那会儿关系不错,现在也偶有联系。他团体活动忙,见面可能有点难,不过替你要张签名专还是可以的。我拿到以后会马上寄过去,尽量不耽误你给女朋友准备生日大礼包的时间,哈哈。(另:弟妹的名字是什么?尽快发消息告诉我哦,这样我可以请他写To签。)

关于我的工作和感情,在前面已经写过了。我以前的经历就那些,你都知道,让我再说什么,我也无话可说了。不用太担心我,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现在自己也过得很充实;等工作再稳定一些,或许才会考虑个人生活问题吧。这时候下定论还太早,不多说了。

你随时可以来首尔玩呀,一月的时候我们才见了两天,我觉得太短了,都没和你聊够呢。五月份我有一次去中国出差的机会,届时再联系吧,一定会去找你的。

 

祝好!

 

P.S:

 

最后,之前见面的时候,你问我,后来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我那时说没有,现在回头想想,有,确实有。

那是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我本来没有任何过生日的打算,但妈妈说我很久不回家了,一定要让我晚上跟家里人吃一餐晚饭。所以我下了课,一个人去乘地铁,觉得那时地铁里的人多得有点不像话,很多年轻女孩子拿着手机兴奋地叽叽喳喳,从我旁边快速经过。

我快走到进站口了,旁边的广告牌像是刚换上新的,广告公司的工人都还没走,就已经围了一大票的人。我看了半天,也没能看清,眯起眼睛,才发现那是他的巨幅舞台照片,一头金发远望过去,分外抓人眼球。旁边还有一行大字:

 

“姜丹尼尔1210生日快乐”

 

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地铁站真冷啊,有北风不停地从四面八方呼呼灌进来。我看了很久,那一刻才真的感到心痛,我以为回忆会猛然涌进脑海里,但是没有,我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很陌生又很熟悉的脸,照片就在眼前不远,又好像有十亿光年的距离,清晰了,再模糊了。

广告牌闪着荧白色的光,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然后毫无征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冠霖,那就是我最后悔的瞬间了。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他对我说:

“我记住你了,记住你了,朴志训。”

 

 

 

朴志训

于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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